乙酸乙徵

      小学二年级第一次写作文，拉普兰德的本子上只有两行笔迹，标题《我的理想》和一句“我想去死”。初中她把这扩写成血迹斑斑、惨烈无比的八百字，其中提及战争、酷刑和屠刀，但最终她在和平年代清白地死于跳楼。那天她结束了高考，离开考场后逆着人流从缓行逐渐奔跑起来，以学校教学楼天台为起点纵身跃入太阳，万众瞩目、人声鼎沸，风息灌满了她。

*本文德克萨斯、拉普兰德均有原型

*德克萨斯第一人称，不是好故事

      雨季、青春期、生长痛，我在这种情况下看见拉普兰德。入夏前漫长的潮湿里她折腾音乐教室的钢琴吉他架子鼓，而我听歌写歌、完成作业、从失眠跳到一个又一个噩梦。我们自顾自，独行其是。当年满世界都放王菲，某天拉普兰德心血来潮反复练习一首乐曲的过门，我转着笔跟上哼《Don't Break My Hear》：“也许一切已是慢慢的错过/也许不必再说”。后来我越来越与拉普兰德合拍。干燥白昼降临时，我们已经能一起看天边半明半暗的云，肩并肩，她骨骼挺拔衣服空荡，裤脚一高一低，鞋底干干净净，没有尘土也没有影子。

      她十四岁在酒吧走穴垫场，嘶哑嗓子什么都唱，架子鼓打到鼓槌脱手鲜血淋漓过也砸过吉他，光下仰起头一副汗湿的金色冷相，以黄色罗马烟火筒般奇异疯狂留名摇滚乐史。而好久之后，我十六岁，一生中黄金时代刚刚拉开序幕遇到了永远十八的拉普兰德：早逝的天才、疯疯癫癫的怪胎？不。那个时候，她坐在我总困意迷蒙的眼里弹低缓曲子，静水流深，渐渐我每晚不想人类，胃里蝴蝶翻飞。

      很奇怪。灵魂可以交谈、触摸。因为拉普兰德我第一把吉他指痕斑驳，她贴近，覆上我的手指将弦压到一个准确位置，就这样消磨掉很多很多时光，直到我第一次唱自己的歌给她听，被她摸到拨片，发现上面刻了“拉普兰德”。吉他弦慌乱地崩断。拉普兰德眯眼笑，没头没脑地说德克萨斯你要是去酒吧唱一次，下了台我就算你的果儿。暑假我背着吉他去了，结果一晚一晚唱下来，隔酒精看人都五彩斑斓的。拉普兰德眼睛发亮。我抱她，觉得像碰到水晶吉他，已亡的、伶仃银白的金属琴弦搭起节节细瘦的骨头。我想着“命若琴弦”，学拉普兰德弹琴样子点她脊柱。

         这段光辉岁月离千禧尚远。夏末，我被前辈拉上最好年代的末班车，一夜之间年少成名，演出、聚会、签约、专辑、采访接踵而至，曲子在其中见缝插针地冒头――我在重蹈拉普兰德覆辙，就像血融于血、影子与影子重合、掌纹生命线靠近交成一支歌，我同之前天台上的伊卡洛斯不分彼此，但是尚有一步之遥。拉普兰德凝望我，凝望我在真正明白前先活成别人，又跟从了盛名之下的众说纷纭。从觥筹交错到一灯如寐到万众欢呼，她默然不语，只与世隔绝般闲闲地在我手心写零七碎八琐事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――“德克萨斯，夏花正开第三度。”是千禧年，王菲窦唯最后一次同台合作《Don't Break My Heart》，我结束了高考，离开考场后逆着人流从缓行逐渐奔跑起来。学校教学楼天台前，太阳横死楼头，我久久看着它，头晕目眩眼泪掉落：为商业化浪潮中分崩离析的理想，为难以承受的高额解约违约金与流言蜚语，为前程未卜各奔东西。一步之遥就可以卸下西西弗斯的石头。但我后退。于是我与拉普兰德间一切归零，如蒸发血液里的水、活活去除一根肋骨，她仅仅是我过去的影子了。这年我十八岁，懵懵懂懂十几年春秋，学拉普兰德活过三年，此后作为“德克萨斯”，至今未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现在我被要求回忆谷底，竟一时哑然。无数被撕毁的歌，专辑畅销和背叛朋克，演出时水瓶从天而降，圈内多年好友分道扬镳，冷箭恶意无处不在……已能当作娱人娱己的谈资了。最初我写第一首流俗的情歌，拉普兰德对着和弦歌词呆坐了整晚，也是她在台下守我的旧吉他看我逼自己懂得社交，我慢慢熟练插科打诨左右逢源，我为综艺染回黑发断掉仅存一星叛逆，我微笑着自揭伤疤。当晚铺天盖地的大雨里，拉普兰德问我还会不会成段背诵杰克.凯鲁亚克的《在路上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会啊，当然会；我想在音乐节上唱你的歌，《再见杰克》*。我说，拉普兰德莫名其妙地笑了，突然嘶声唱：“雨绵绵的下过古城/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/今天就像一封写好的邮信/等着贴上一枚新邮票”，她第一次对我唱歌，随着手腕扬起落下，我几乎听见鼓点声。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凡低积水处都安静地躺着六便士般圆圆光点，抬头湿红流碧建筑嶙峋，乍一眼甚至找不到月亮。我放歌：“再见杰克/再见我的凯鲁亚克/让我欢乐一点/让我欢乐一点/不要让疑问留停在心间……”路过人间，拉普兰德引导我向上又降落，十六岁初听这首歌的那滴眼泪穿越而来，不可胜数的雨水中我仍能辨认出它。

        拉普兰德说，我觉得过你怯懦，德克萨斯。曾经，当我的歌被狂热的年轻人唱着循环在大街小巷，我觉得一切庸碌、厌倦、不堪其扰，未来无外乎：死了、疯了、成仙了、长大了。道路是什么？乖孩子的路，疯子的路，五彩的路，浪荡子的路，我不在任何一条道路上。而你，出于无奈走庸才、小丑、道德模范的路，你没有被它磨砺掉，还是德克萨斯。我终止在日落，而现在。她挺直脊背：“太阳升起来了。”

-FIN-

*再见杰克是痛仰乐队的歌